三，麻辣螺蛳
1
小红连着三天都不跟爹娘一起吃饭，要么自己在街上转悠着买零嘴吃，要么张嫂给端屋里面吃。她去戏园子找过小凤，小凤要么忙着排戏，要么跟她二哥喷得火热，她都插不上嘴，干脆回家逗小橘子玩。
这天早上，她娘端着豆腐脑和油条过来了。小红本来是要睡懒觉的，她跟张嫂说了晚点起床出去吃饭，张嫂就没再管她。看见娘来了，她也懒得动弹。
淑贤把豆腐脑油条往床前桌子上一放，小橘子就蹦到桌子上，呼噜呼噜地要下嘴，淑贤急忙一巴掌打了下去。小红本来还装睡呢，一看小橘子挨打，不乐意了，坐起来瞪着她娘。
小橘子不敢再上桌，在桌子前喵喵叫着来回打转，虽说张嫂一早喂过她，可是它叫得好像三天没吃饭。
淑贤不看小红的脸色，只对小橘子说：“别叫了，有你吃的……”揪下一块油条扔在地上，小橘子立刻扑上去，叼起来跑出去吃了，大概是怕再挨打吧。
淑贤扭过头看着小红：“你说你养这东西干啥，它乱拉乱尿的，你这屋里一股子味儿，这种野猫身上有膈蚤……”
小红虽说坐起来了，但是还有些睡意，说起话来幽幽的，像是梦话，显得很平静：“不养了，关柴房里，饿死它算了。”
淑贤赶紧说：“你想养就养吧，它搁屋里院里跑跑也中，那些东西闻见味儿都吓跑了。”淑贤口中的“那些东西”指的是老鼠，她忌讳多，平时都不敢说“老鼠”这俩字，也不让家里人说，据说能把老鼠喊来，越喊越多。
小红没吭气，她娘又说：“吃饭吧，老杨家豆腐脑，你不是好吃这个嘛！我还给你夹了点咸菜丝，这油条配着咸菜丝好吃，利口。”老杨家的咸菜丝做得一绝，油条有点腻，没有这咸菜丝，很多人可能就吃不下了，他家油条卖得好，这咸菜丝有大功劳。
小红这会儿觉得肚子确实饿了，她抓起筷子开吃。
小红吃着饭，淑贤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：“恁爹一早又出去了，这回是省府主席点名要咱家的药，人家又传着说要打仗了，谁知道真哩假哩……官家的买卖听着体面，其实不好做啊，你得用最好的料，价钱还不能要高了，能顾住本不赔钱就不错了，恁爹可操心，得罪了官家那不是玩笑啊……”陈家药行不仅买卖中草药，也自制成药，有几味药是祖传的老方子，治疗外伤特别有效。
小红三口两口吃下了油条，又搅搅豆腐脑，喝了一口觉得有点烫，又吹吹。
淑贤说着话，忍不住叹气，虽说是美人胚子保养得当，可是挡不住岁月催人老，眉梢起了不少细纹：“县长亲自来找恁爹说这事，人家说还得再买些补品，给省府刘主席的太太吃，说是买，可是咱敢要钱啊，就是明着要哩……”陈云卿有胆识，近年来，他每年都亲自去南方或东北，进一些稀罕的名贵药品，制成补剂，那些有钱人家格外喜欢。
“恁爹他是不信鬼神，看见我请仙姑来，他都恼死了，可是这事你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，万一有点啥事，谁也担待不起啊……亲戚都觉得咱家有钱，我是阔太太，过哩可得劲——各家知道各人家，恁爹是忙着药行，咱家里，这里里外外我不都得操心呐……”
母亲的诉苦让小红身上那些无形的刺渐渐软化，娘俩一时无话，屋里静悄悄的，只听见小红“哧溜哧溜”喝豆腐脑的声音。
2
小红刚喝完豆腐脑，就听见门外一阵铃铛似的笑声，抬头只见秀娟抱着小橘子披着一身晨光闯了进来：“小红，这是你养的小猫啊，真可爱！”
淑贤笑着说：“秀娟来啦！”
秀娟一看淑贤，赶紧放下小橘子说：“姨，我来给恁送粉条来了，刚放厨房里！”
陈云卿好吃红薯粉条熬揽锅菜，前几天，家里粉条吃完了，刘婶去秀娟家的粮油铺买粉条，结果，秀娟家里也没货了，夜个她爹刚从乡里收了一批上好的粉条，秀娟赶紧就送来了。
秀娟跟淑贤寒暄了两句，对小红说：“一会儿去俺家吧，今个俺娘做麻辣螺蛳，你去俺家玩吧！”
小红一听来了精神：“中啊！”
“你都不说叫我去啊！”淑贤嗔怪道。
秀娟愣了一下，转转眼珠，赶紧说：“你去吧，姨，俺娘专门叫我来喊你哩……”
“你要这么说，我都真去了啊！”淑贤抿着嘴笑。
秀娟忙不迭地说：“去，去，恁俩都得去！我还有两家要送货，恁俩晚会儿只管去啊！”说完就走了。
3
小红喜欢去秀娟家玩，但是老娘和她一起去，让她有点不快，有些异样，不太习惯。
看着娘从自己屋里出去了，小红愣怔了片刻，随着屋子里渐渐光亮，她的心情也慢慢亮堂起来。小红忽然想起昨晚没洗澡，身上有汗气，就让张嫂烧了水端过来，关上门，在屋里洗了澡。
张嫂一边给小红擦身子，一边问：“咋这个时候想起洗澡了？”
“晌午去秀娟家吃麻辣螺蛳，俺娘也去！”小红坐在澡盆子里脆生生地说。
张嫂听这话抿嘴笑笑，知道娘俩和好了，她给小红擦完后背，然后把毛巾放水里淘淘，拧一下，又去帮小红擦前胸，小红笑嘻嘻地弯腰不让擦，尽管个子不高，但她也是大姑娘了。
张嫂把毛巾给小红，让她自己擦，看着小红，不由得感慨：“我刚来你家那时候，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，那时你才刚出生，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，我咋不老啊……”
小红急忙说：“你才不老，你看着也就跟我大姐差不多！”小红这话倒也不虚，张嫂不说多漂亮吧，但是比刘婶她们模样周正多了。
张嫂笑着说：“小红该找婆家了啊！”
小红嗤之以鼻：“切，我才不找！”
张嫂又拿起一条毛巾，给小红擦头发，若有所思：“找婆家不光要男人好，还得婆婆好，少生闲气……”
“我才不要跟婆婆住一起，让我爹给我买一处房子，就跟我大嫂一样！”小红不假思索。
张嫂听得一愣，随后叹口气，还真是的，咋会拿人家富家小姐跟自个比呢？小红大哥娶的是神垕钧窑大户苗家二小姐，张嫂原以为陈家是最有钱的，哪想到苗家腰更粗，人家嫁闺女陪送一个窑口，几间铺面，还有南关一处宅子，也就新婚在陈家住了几日，随后就搬出去了。新娘子住的是自己的房子，手里有进项，谁的脸色也不用看，淑贤想摆婆婆架子都没机会。
“到时候，我跟爹说说，让你跟我走，别的活儿也不让你干，你就管我屋里就行了！”小红一脸憧憬。
“中了中了，打算挺长远，女婿搁哪儿哩？”张嫂嘴上打趣，心里十分欣慰。
4
淑贤回屋，把家里的杂事安排一下，跟刘婶说晌午不用做她们娘俩的饭了，又找了两盒茶叶两盒点心。秀娟送粉条，是生意，是买卖，小红去吃螺蛳是小孩子家闹着玩，但是她当娘的去了就是走亲戚，不能空手。
近午时分，淑贤简单梳洗一下，换了一身做工还行、但又不甚张扬的绵绸衣裤，叫上小红，娘俩就出门了。
天色又阴了，远处天空的边缘挂了一圈乌边，估计是哪里又下雨了，所以天不是太热。小红跟她娘厮跟着，一开始走得离娘近了点，胳膊碰到娘的手了，只觉得不自在，赶紧又离得远一点。淑贤腿长脚大走得快，走了几步，扭头看看小红，小红又往前几步。
淑贤的娘死得早，小时候没人管，就没缠脚，后来长大了，知道大脚不好看，自己缠，又受不了疼，脚就越长越大。姑娘时候，淑贤很是为这一双大脚自卑，好在这些年都不兴缠脚了，为了劝人放脚，县里还成立了放脚委员会。不过淑贤做衣服的时候，还是喜欢把裤子裙子做长一些，盖住脚面。
到了秀娟家的铺面前，刚好看见秀娟他爹栓柱，装了一马车的米面粮油，要出去送货，见了淑贤和小红，笑着打招呼：“淑贤姐来了！小红真是越长越齐整了！”
“这是往哪儿送货啊？这么多，这可是大买卖！”淑贤打量着马车问道。
“十三帮会馆，汲县师范！”栓柱乐呵呵地说。
淑贤“哦”了一声。汲县今年遭水灾了，汲县师范学校就搬到钧州来暂住。汲县师范是省立师范学校，人还不少，县里就给安排在十三帮会馆了。作为商会会长，陈云卿也跑前跑后，没少出力。
秀娟她娘满玲从屋里出来，接过淑贤手里的茶叶点心：“你说你，来就来了，还拿啥东西！”满玲体格比淑贤壮实多了，说话都像吆喝。
5
知道淑贤要来，满玲下了功夫准备午饭，除了麻辣螺蛳，还有槐花肉馅饺子，蒸榆钱拌蒜汁，荆芥鸡蛋托，凉拌黄瓜，水煮花生，冰糖绿豆汤，花钱不多，却让淑贤十分称心，吃得呲呲哈哈很过瘾。
秀娟家的粮油铺有三间门面，一家人就住在店铺后面的小院。她们把饭桌搬到店铺后门口，冲着穿堂风凉快，也不耽误看铺子。
满玲吸溜一只螺蛳，把壳放在一个空碗里，对淑贤说：“你知道吗，听栓柱说，汲县师范有个女先生，姓谭，谭老师，可有学问，还去北平上过大学，长哩可好，三十多了还没嫁人！”
“真哩？”小红有些稀奇，去北平上过大学的女先生会是什么样。
“都那么大了，还不嫁人?”秀娟替人家担心。
淑贤咽下一个槐花饺子说：“这肯定是一开始眼光高，挑来挑去，最后挑剩下了。”
满玲夹起一块荆芥鸡蛋托蘸了蒜汁填嘴里，边吃边说：“听说之前有个大官的儿子相中她了，俩人还好了一段，可是这公子哥家里不同意，大官家找儿媳妇，只想找更大的官结亲家不是，人家要攀高枝，她就算嫁过去，只能当二房，后来又散伙了。”
这时候，门外来了个要饭的，大概五六十岁的老汉，又黑又瘦，灰衣黑裤，脚上的鞋都烂了，手里拿个碗，嘴里有气无力地念叨：“行行好吧，行行好吧……”
满玲看他那碗还算干净，给他盛了半碗榆钱饭，泼上点蒜汁，又拿个馍给他。那老汉一个劲说：“谢谢，谢谢了……”
望着那老汉的背影，秀娟说：“今年要饭的特别多，几乎天天都有……”
满玲叹口气说：“也就是咱们这儿地势高，听栓柱说不少地方玉蜀黍都泡水里了，今年粮食还得涨价！”
淑贤感慨：“还是你心肠好，谁来都给一口。”
“唉，要到你门口了，卖粮食的要说没饭吃，人家谁也不信啊，人活着得积点德吧，咱吃点，人家也吃点……”满玲倒是心大，也很无奈。
淑贤听了这话，点点头。
吃过饭收了碗筷，秀娟擦干净桌子，拿出自己最近做的巴掌大的布娃娃，还有小衣服，小红看得稀罕，也拿起针线，跟秀娟一起玩。
满玲泡了一壶菊花茶，和淑贤闲聊了半晌，到了下午，来买东西的人多了，淑贤就带着小红离开了。
6
小红在秀娟家玩得高兴，到家就困了，回屋里倒头就睡，睡到傍晚才醒，一睁眼看见娘坐在床头，吓了一跳。
小红坐起来：“娘，你咋……咋了？”
淑贤蹙眉轻叹：“你知道不，今个你满玲姨叫我去，是有意要提醒我……”
小红不解：“提醒啥？”
淑贤：“你有没有注意，你爹最近经常去十三帮会馆？对汲县师范学校特别上心？”
小红点点头，为了安置师范学校，她爹确实出了不少力，可是这有啥？
淑贤望一眼窗外，小橘子在院子里围着一株莎草团团转，嚼得可香了，她低声说：“你满玲姨提醒我要小心那个谭老师，这种嫁不出去的老闺女啥事都干得出来……”
小红一下子愣住了，她只顾跟着秀娟学做针线缝娃衣，没注意她娘和满玲都聊了什么，忽然窥探到长辈之间的隐秘，让她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，她不知所措。
小红瞪眼瞅着她娘，淑贤好像更无助，那个传说中的谭老师，有学问，长得好，还跟京城大官家的公子哥儿相好过……这是另一种人，是她们没见过的那种人，不属于她们的世界，不属于钧州，可是她却因为水灾，像只大鸟一样，忽闪着翅膀，呼啦啦闯进了她们的生活。
不过，小红很快又冷静下来。陈云卿年轻时候可能也会有些传说，但是自打小红记事起，她爹好像就只对赚钱感兴趣，每天琢磨的是开分店，进货，发货，招人手……
小红肯定地说：“没事，娘，你不要多想，我爹不是那样人！”
这时，刘婶打外面进来，问淑贤晚饭想吃什么。中午在秀娟家吃得实在，娘俩都不觉得饿，淑贤说拌个凉菜，切个西瓜就行了，小红她爹回来要是觉得饿，就给他加个粉条炒肉沫就行了。
刘婶说：“东家中午回来说晚上不在家吃饭了，他有事去十三帮会馆。”
刘婶说完就出去了，娘俩面面相觑。门外天色渐暗，阴天的傍晚，恍恍惚惚，世界都不太真实。
刘婶很快把饭做好，二哥也没在家，不知道是不是去戏园子玩，还是找其他朋友玩去了，东院饭桌上，就小红跟她娘。
淑贤用烙馍卷了点菜递给小红，幽幽地说：“你大姐二姐都出门了，以后你出门了，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……”
小红吃了一卷烙馍，又啃了两块西瓜，放下瓜皮，她擦擦嘴说：“我去十三帮会馆看看！”
淑贤赶紧说：“你去干啥哩，不去不去……”
今年大开封强制电动车出行要戴头盔，一开始不适应怨声载道，但是近段我都自觉戴头盔，因为风哦……
本地有个段子，说大开封一年就刮两次风，一次刮半年。话说得有点夸张了，但是春天风多是真的，刮得手脸都干。
疫情反复总让人有种无常的感觉，好像活在寓言当中，好笑的是，那些寓言都是现实。所以最好努力让自己开心一点，尽量多爱自己一点。喜欢做什么事，就只管去做好了，不要想太多有的没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