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，赈灾义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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赈灾义演安排在钧州大戏院，主要是邀请了各行业有头有脸的主，考虑到有钱人都忙，就安排在晚上了。
虽说平日里说起话来，个个人五人六，家国大义，山高海阔，可是真到出钱的时候，谁都不太情愿，毕竟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，都是辛辛苦苦赚的，可这个赈灾是“县长有令”，又不得不来。
老赵做足了准备，大戏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，前排是掌柜们的位子，都是扶手椅子小圆桌，桌上摆着干果瓜子茶点，戏台上方挂了红色横幅，上写着“情系汲县同胞携手重建家园”。小波跑来跑去帮着布置道具，一旁的琴师在拨拉弦子调音。
掌柜们陆续进来入座，平时各忙各的，难得一聚，今日既然来了，只当是聚会。你好我好大家好，个个热情打招呼，如同过节。有的高谈阔论，气大腔长，说起水灾，唏嘘不已。有的带着心事来的，见了想找的人，赶紧拉到一旁，低声说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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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红早早吃完饭，跟着张嫂缠磨，非得让张嫂跟她一起去戏园子。张嫂死活不去，哪有下人不干活跟着主家逛戏园子的？
张嫂刷碗的时候，小红跟着她缠，张嫂从厨房里出来去收拾晾干的衣物时，小红还跟着她缠。
“我不去，我事儿多着哩！”张嫂很无奈。
“想干活啥时间也干不完，你不会等明天再干，有啥早晚啊？”小红涎皮赖脸，不依不饶。
“她叫你去，你就去呗。”刘婶一边打扫院子，一边笑着说。
“就是啊，看刘婶都说了……”小红好像得到了莫大支持。
“那叫她跟你去呗！”张嫂把球踢给刘婶。
小红有点生气，懒得再跟她缠：“你无非是怕俺娘不愿意，我跟娘说去！”
小红蹬蹬蹬跑到淑贤屋里，面无表情地说：“娘，我想叫张嫂跟我去戏园子！”
淑贤刚吃过饭，在屋里拾掇，有件她特别喜欢的衣裳盘扣散了，她不舍得扔，自己拿针线在哪儿修盘扣。因为小波的事，小红已经好几天不搭理娘了，忽然过来就说个这，淑贤也不抬头，只管缝衣裳。
小红的火气又上来了，跟吵架似的：“你让不让张嫂去？”
淑贤依然不抬头，一针一线地缝，缝了几针，缝好了，拿起衣裳抖擞几下，看看，还挺满意。
张嫂在外面听着，心里慌得不行，干脆一咬牙进来，对淑贤说：“太太，我不想去，我不去……”
淑贤抬头也不看小红，对张嫂说：“想去去吧，看看戏，也歇会儿！”语气很平静，跟没事人一样。
小红得了这句话，挽住张嫂的胳膊就往外走，张嫂很无奈，被小红拖得踉踉跄跄。
望着张嫂的背影，刘婶扶着扫把，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，撇着嘴嘟囔：“人家有本事啊，老哩小哩都可买账……”
这时候，淑贤摇着团扇出来了，刘婶赶紧换上笑脸，三角眼堆成一条缝：“太太咋不去戏园子？”
淑贤淡淡地说：“不去了，木啥好看哩……”
刘婶赶紧说：“就是，人多怪热！”
3
张嫂在家说着不去不去不想去，可真到了戏园子，她却喜欢得不得了。陈家算是宽待下人了，但是张嫂也难得有机会正儿八经坐戏园子里看戏。之前老太太活着的时候，陈云卿会让戏班子去家里唱堂会，张嫂可以站旁边看会儿，但是还得有眼力价伺候老太太，心里一刻不能放松。
小红在戏园子门口买了瓜子话梅，戏园子的人都跟小红熟悉，守门查票的小伙儿笑嘻嘻地从小红递过来的纸袋里拿了一颗话梅，小红就和张嫂进去了。
前排小桌子旁坐的都是要出钱的主，小红和张嫂在后排找了位子坐下。今儿个来看戏的还不少，大家陆续就座，戏台上已经布置就绪。
“你看过文明戏没？没有吧，今天就有……”小红叽叽喳喳地跟张嫂介绍，张嫂磕着瓜子，往台上张望。
随着一个穿军装的中年男人上台，全场都肃静下来。据说这位是去年上任的县长，因为是行伍出身，所以习惯穿军装，不仅看着威风还能镇场子。
县长上来喊得可亲：“弟兄们啊，我可想死恁啦，我差点都见不着恁啦！”
一听这话，台下都面面相觑，不知何故。
县长故意停顿一下，扫视全场，然后叹口气，继续说道：“前几天，我去省府开会，走郑州过去，一路上稀泥噗察都不说了，到了中牟，直接过不去啦！水淹啦！车轮崴到泥沟里，车里灌了一壳篓水，还是人家过路哩帮忙才给我抬出来！”
县长说着话，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汗，说得跟真的似的：“我这都是后怕啊，我要是这回真死了——我要是真死了，估计也就俺娘伤心，恁一个个都得放鞭祝贺！老百姓有谁待见当官哩，能死一个是一个——去球吧！”
台下忍不住哄笑，县长又说：“我还木死哩，恁都高兴啥？我还得搁这执事儿！夜个，省府刘主席给我打电话，我不是木去开会吗，去不了，他干脆给我打电话下指示，他说啦，这洪水无情人有情，汲县老百姓今年遭灾啦，灾民要是投奔到恁钧州，你最起码得管住吃住，帮他们挺过这一段！咱刘主席真是爱民如子啊！”
台下都不吭了，县长停顿一下，又说：“今儿个把大家叫来，都知道是为啥，我不多说，人家受灾了才来咱这地面，也不会搁这长住，过一段水退了，人家肯定还回去——给恁说句实话吧，我其实是在汲县长大哩，俺姥爷姥娘家是汲县哩，我在他们家住到四岁，如今他们都不在人世了，可是人心都是肉长哩，老话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，今年咱帮助人家，兴许过后咱也得叫人家帮助咱是吧！我在这儿，替俺姥爷姥娘谢谢大家！”说着话，县长给大家鞠了一躬。
县长虽说人看上去粗鲁了一些，可他的话情真意切，台下不少人为之动容。
张嫂低声对小红：“这县长看着也可重情义可念旧啊……”
台上县长接着说：“当然了，也不能叫大家白捐，这几天县里商议一下，根据各家的捐款情况，在下半年税收上，可以适当照顾一下，大家看咋样，我也够意思吧！”
台下的商家们一听这话，表情明显为之松动。
县长接着说：“大灾之后，必有大疫！要真是汲县发生瘟疫，传染到咱这边，咱钧州老百姓也得跟着受苦不是！都知道咱钧州药材好，我建议药行的弟兄们，配一些防疫汤药，捐给灾区！”
陈云卿在台下喊道：“放心吧，这没问题！”其他药行老板也不甘落后，纷纷表示没问题，能做到。
县长很满意，点点头，接着说：“我建议大家有啥捐啥，药材，吃食，被褥，衣裳都中，回头我组织车队把东西送到汲县——我还是那句话，我替俺姥娘姥爷谢谢大家啦！中啦，平时弟兄们难得一聚，今儿个算是借着这个茬口聚聚，听听戏唱唱曲儿，高兴高兴，我都不搁这儿磕碜恁啦！”
县长下台，对台下一个随从附耳嘱咐几句，陈云卿起身想要送他，他挥挥手不让送，自己走了。
县长一走，现场气氛明显轻松很多，陈云卿宣布捐款开始。台上有人唱捐，有人记录。县长的鼓动还是有效果的，另外，大家既然来了，也就爽快捐了。
台上热热闹闹，小红有点着急看戏，嘟嘟囔囔：“要捐就快点嘛……”
张嫂嘴里含着一颗话梅，远远望着台上的陈云卿。她初来陈家时，陈云卿还年轻，那时候看着还像个年轻小伙儿，如今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，陈云卿已经皮肉松弛，渐显老态，不过在同龄人中，依然算是眉目清朗。
好不容易捐款结束了，随着锣鼓乐响，小凤第一个登台演出。小凤本来模样清俊，一上妆更是英姿飒爽，她唱花木兰真是再合适不过了。
小红为小凤骄傲，忍不住带头叫好喝彩，吆喝得陈云卿忍不住扭头瞅她，张嫂笑着打小红一下，低声嗔怪：“中了中了……”
今儿个上台唱的，都是各自的拿手好戏，张嫂渐渐入了神，一不留神，身边小红没影了，她四处打量也没瞧见，想着兴许是去茅房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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淑贤嘴上说着不想看戏，可是在家里百无聊赖，看夕阳西下，天色已暗，凉快了一些，她不紧不慢，悠悠然踅摸到了戏园子门口。
戏园子门口坐着俩警察，年纪都不大，一个高瘦，一个矮胖，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。
那个胖警察摘了帽子当扇子扇：“你说这唱个戏，县长也搞这么紧张，还得让咱搁这盯着……”
“平时唱啥戏都木事，今个主要是有学生演文明戏，县长就忌讳这个，怕有事。”那个瘦警察说起话来一幅胸有成竹，遍知天下事的样子。
“切，学生演个文明戏又咋滴，成天一惊一乍……”胖警察不以为然，他现在只盼着赶紧下班。
“唉，你可不知这里头厉害吧——”瘦警察警觉地望望四周，压低声音说：“主要是怕老师学生里有共党，一上台胡说八道，能出来上学哩都不是一般人家，到时候你抓还是不抓？净是麻缠！”
“能有啥事啊，听说节目单都给县长看过啦……”
戏园子一般都是开场前查票，到后半场都不怎么查了，穷人家没钱还想看戏的，就会趁后半场门口没人的时候溜进去，没座就站墙角也能听个乐呵。
淑贤穿着一身家常绵绸衣裤，走到剧场门口，往里面张望。两个警察都不认识她，只当是图省钱来看下半场不要钱的戏，那个胖警察乐呵呵地说：“进去看吧，木事，木人找你要票！”那个瘦警察也笑着说：“就是，卖票那货早蹿木影儿了！”淑贤笑笑就进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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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上小凤的师父刚唱完一出穆桂英挂帅，去了后台，大家中场休息片刻。方才唱的人卖力，听的人也聚了神，大家都得歇会儿。喝茶的喝茶，说话的说话，吃东西的吃东西，找孩子的找孩子，戏园子里稍有喧腾，台上报幕的人说的什么也没人注意。
张嫂趁空儿低头拿颗话梅填嘴里，然后四下张望，还是没见小红，心说这疯子妮儿跑哪儿去了。忽然，张嫂听见小红拖着哭腔说话的声音：“姐姐，咱家都叫大水泡了，咱去哪儿啊……”张嫂不防，一抬头，她愣住了——小红上台演文明戏啦！
小红换了一身破烂衣裳，脸上抹点灰，扮成逃难模样，跟谭雨霏搭档，演了一出《水祸》。你别说，小红虽说是头一回上台，却有模有样，虽说她身量瘦小，模样也不如谭雨霏俊俏，可是演得却比谭雨霏要打眼。随后，小凤也上场了，演个钧州本地人，接待灾民。
台下的陈云卿也看傻了，他身子往后靠在椅子靠背上，仰脸愣愣地望着台上，脸上似笑非笑，他平时有晃腿的毛病，这会也不晃了，旁边坐的几个同行都咧着嘴笑，推他拍他，乐不可支。
张嫂一开始惊到心跳，看着看着也不由得抿嘴笑，跟着别人鼓掌喝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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淑贤站在后面墙角，远远望着台上。剧场里只有台上大灯亮着，四下的灯都没开，台下都是暗的，台上的光远远映到淑贤脸上，若隐若现，恍恍惚惚。
淑贤旁边是几个看免费戏的妇女，一边看戏，一边嘀嘀咕咕低声议论，没人注意到淑贤。
“听说这文明戏是汲县师范学生演哩，这女学生长哩中啊……”
“你看那不是老陈家那老疙瘩妞……”
“还真是啊，这闺女怪有本事哩，还会演戏哈哈……”
“这就是个胆大不要脸哩货，成天呼呼啦啦！”
“就是啊，上台也不胆怯……”
《水祸》演到尾声，小波上台鞠了一躬，说：“父老乡亲们，这三位小姐姐演哩不是戏，这都是真事，我就是汲县人，俺家都泡水里了，俺村里死了不少人，俺爹娘也死了……我代表俺汲县人谢谢大家了……”说着话，小波已经泣不成声。
小波说得可怜，台下无不动容。忽听角落里有人喊一声：“我捐五百斤粮食！”众人回头一看，是栓柱。
栓柱这种小商户本不在邀请之列，他吃罢饭出来给人家送货，送完了心里轻松，路过戏园子就溜进来瞧个热闹，刚好看到小红演《水祸》，看得两眼泪汪汪，忍不住放话捐粮。
台下那些有钱的老板，方才已经捐过，本就是抱着观望心态，别人捐多少，自己也大差不差就行，可是挡不住小波哭这一鼻子，再加上人家栓柱这小铺子都捐了，都忍不住又纷纷追加，再捐一轮。
小波原本不是泪窝浅的人，爹娘都死了，他一个人努力过活，人前一副乐呵模样，大水淹了他家他没哭，见了很多死人他也没哭，一路跑到钧州，幕天席地忍饥挨饿也没哭过，可是最近见了王叔，进了戏园子，吃上安生饭，住上不漏水的屋子，睡上带席子的床板，他却跟受了惊似的，泪水忽然多了起来。看着大家唱捐一声比一声高，争先恐后，捐钱捐物捐粮捐药，钧州父老这份仗义恩情实在感天动地，小波不由得扑通一声跪在戏台上给大家磕头，泪水糊了一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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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面那些不掏钱看戏的妇女们也忍不住用衣袖沾眼睛，唏嘘不已。
“看这孩儿可真可怜啊……”
“可不是嘛，爹娘都死了！”
“听说汲县今年真哩水可大啊……”
“哎，恁看恁看，陈家那老疙瘩妞给这孩儿擦泪哩……”
一听这话，几个妇女都不哭了，赶紧抬头往台上瞧看，毕竟八卦比同情悲伤更能振奋人心——只见小红在台上拉起小波，还拿了个手帕给小波擦眼泪！
“听说这闺女自己找了个相好哩，夜里偷偷领到自己屋里……”
“我也听说了，听说就是找了个汲县来哩……不会就是这孩儿吧！”
“还真是……肯定是这孩儿！看他俩多亲！”
“这孩儿长哩中啊，看着人也怪机灵，配这闺女有点亏了……”
“亏啥啊，人家老陈家有钱，要是能招个上门女婿，这孩儿不是啥都有了！”
“说哩也是啊，她爹那时候不就是上门女婿……”
一旁的淑贤气得浑身哆嗦，远远望见戏台上小红把小波推到后台，然后她转身直接从台上跳下来，穿过打量她的人群，跑到张嫂身边坐下，摇着张嫂的胳膊，像是在问张嫂自己演得好不好，张嫂笑着竖起大拇指。陈云卿扭过头，远远望着她俩，咧着嘴笑，像是对小红的表现十分满意，又像是在掩饰自己的无奈尴尬。
淑贤望着人群中这三个人，感觉他们三个更像是一家人，整个喧闹的戏园子都不过是背景，她不忍再看，拂袖而走。一旁那几个嚼蛆的妇女这才注意到淑贤，伸手指指淑贤的背影，瞪眼捂嘴，都不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