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钧州往事12

来源:求是小康传媒 时间:2022-06-06 阅读:46389

第十二章 中秋大戏


1


老赵的戏终于要上演了!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,趁着节气,唱个热闹。

一大早,小波就跑来陈家送戏票。按说,陈家人去了戏园子也没人会要票,可是老赵高兴,专门派小波来送票,显得郑重,这是邀请。也难怪,老赵有日子没上台了,他有些咳喘的毛病,上了年纪,常常体力不支,不过今年看着好多了,他这心气又上来了。

陈云卿和淑贤刚吃过饭,张嫂在收拾碗筷出去,迎面看见小波进来。

小波喜滋滋地说:“陈掌柜,班主让我给恁送票了!”

陈云卿嘴上客套:“你看,这还专门让你跑一趟……”

“俺班主唱哩可好,恁都得去啊——小红姐哩,还没起床啊?”小波乐呵呵地四下打量。

这一声“小红姐”喊得陈云卿两口子都有些尴尬,淑贤说:“她啊,她不得劲哩,搁屋里歇着哩!”

“咋啦?有病啦?”小波显得有点紧张。

“没事,就是吃凉东西吃的,都好了,快好了。”

小波闻言松了口气:“那中,好了都中——那天,小凤姐让我来喊小红姐,想着小红姐好演文明戏,她俩商量一下上文明戏的事,后来小红姐没去,班主也不同意,他就愿意唱梆子戏,小凤姐后来也不提了。”小波把票放下就走了,他还得去别家送票。

陈云卿瞪眼瞅着淑贤。


2


晚上,陈云卿和淑贤就去捧老赵的场,还带了花篮。小红不愿意跟爹娘一起看戏,反正又不是只唱这一晚,直到中秋节前一晚才去。

为了看戏,小红提前沐浴更衣,做足了准备,然后早早吃了晚饭,拉上张嫂一起去,淑贤也没说啥。

小红到得早了点,跑去后台看看,小凤他们忙,索性也不添乱,就回来坐在位子上等开场。

看戏的陆陆续续进场,小红一眼看见秀娟:“秀娟姐!”秀娟听见赶紧过来了,乐呵呵地坐下,接过小红手里的瓜子。

俩人聊了几句,小红问道:“满玲姨咋不来?”小红知道满玲也爱看戏,老赵送票也不会只给一张,凡是参与捐款救灾的商家,小波基本上都去送票了。

秀娟说:“恁姨得看店……”

这让小红有点奇怪,按照秀娟家的习惯,这个时候应该是栓柱看店,让满玲娘俩来看戏:“那,恁爹哩?”

秀娟叹口气:“俺爹回老家了……”

“过节哩,也应该回老家看看!”小红倒是可以理解。

“哪里啊,回老家平乱去啦!”

“咋?啥乱?”小红吓一跳。

秀娟看看四周,压低声音对小红说,她叔家的大妹妹,前些天,趁爹娘下地干活,大白天领个男孩去她屋里,让她叔撞见了。

“那有啥,给他赶走不就行了?”小红不以为然,无非是俩年轻人相好,爹娘不乐意罢了。

“哪有那么简单?”秀娟皱着眉头趴在小红耳朵上说了几句话,然后瞪眼瞅着小红,小红一脸茫然。

小红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,可是对男女之事却一无所知,或者说压根就没想过,即便偶尔有所憧憬也只是模糊的想象,之前口无遮拦都只因狗屁不通。虽说小红平时打牙撂嘴看着精明,可秀娟的解惑却超出她的认知范围,好比一个差生面对优等生的羞愧,她“轰”的一下脸就红了,喃喃道:“那咋办啊?”

“还能咋办?俺叔当时怪生气,打他一顿,可是最后还得把妹妹嫁给他,生米都做成熟饭了……叫俺爹回去,也就是撑个门面,跟那家谈彩礼呗!”

小红听得五味杂陈,说话间戏开场了,俩人都不再说话,看戏了。


3


台上唱的是《程婴救孤》,老赵扮的是老程婴,小凤扮的是赵氏孤儿。小红没看过整本,只听过选段,但是也知道个大概。这故事讲的是春秋时期,晋国忠臣赵盾一家三百人被恶人屠岸贾所害,只剩一个刚生下来的小儿子。屠岸贾要赶尽杀绝,为救赵氏孤儿,老程婴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交给屠岸贾杀死,然后强忍悲痛将赵氏孤儿养大成人。

老赵宝刀不老,用心排练了这么些日子,各方面都很精致,小红用力强迫自己用心看戏。

可是小红怎么看这戏都透着别扭,自己亲生的交给贼人,让人宰了,别人的孩子,别人的娃,当宝贝养活大了,世上真有这样的爹娘?


4


公孙杵臼问道:“你能舍去命也罢,难道你能舍得失去你那亲生的儿子么?”

“能……”程婴忍痛咬牙。

“你能舍去亲子,可你夫人她,她能舍去你和你那儿子吗?”

“你不要问了。”

“我一定要问!”

“实不相瞒,昨夜我们夫妻,抱头痛哭彻夜难眠,别人的孩子是孩子,可我程婴的孩子,他也是孩子啊,况我中年得子,我舍得让他去死吗?我们夫妻恩爱多年,这一下子让她经历夫丧子亡的双重打击,她可是受不了啊……”


孩子跟孩子有区别吗?没有。区别只在于他们的爹是不是义士老程婴,谁有这样的爹谁倒霉。

孩子可不可以舍弃,关键是看什么样的名目。名头足够炫人耳目孩子就可以不要。忠义啊。名扬千古啊。

娘一直揪住小波半夜闯进自己闺房里这事不放,原来都是怕小波跟自己上床做那不堪之事,呵呵,哈哈。娘是怕吗?她是巴不得吧。姐姐们也是巴不得吧。她们的人生太多不如意,倘若自己能出些笑话供她们消遣,日子也能好过些。爹使出十成的狠毒殴打自己,恨不得打死,当然是嫌丢脸,可真是满门忠烈啊,哈哈,满门忠烈啊。

不知怎么就想到“满门忠烈”这个词,小红心里忽然就有了回肠荡气的意思,满腹都是悲伤的豪迈,冷笑从肚子里一路晃到肩膀上。


5


“公孙兄,我怎忍心让你去死啊!”

“死,有时比生要容易得多呀,我一死了之,权当睡过去了,可你要留下来把孤儿抚养成人,在真相大白之前,更要承受世人的唾骂,骂你背信弃义,贪图富贵,势利小人,那滋味不好受,贤弟,你要撑得住,忍得住,熬得住哇……”

“公孙兄啊……”

“贤弟,从今后你要受万般苦痛,身和心受煎熬艰难丛生,望贤弟咬紧牙忍辱负重,待孤儿成人后自会正名!”

“公孙兄啊,为孤儿你舍命令人钦敬,叮咛语为弟我常记心中,霎时间年迈人就要丧命,都怪我连累你不能善终……”

“贤弟,你不要为此事伤心悲痛,救孤儿死贼手称得善终,叫贤弟再不要犹豫不定,把你儿交给我,依计而行!”


小红觉得人家洋人做个戏是劝人好好活的,咱们这里做个戏却是教人寻死,还死得理直气壮。为了救人家的儿子,死一个亲生的还不够,还得拉几个垫背的,死得越多越占理。

小红冷眼看着老赵在台上摇头晃脑,这是老赵最得意的戏,拼了老命,戒了大烟,还要上台。戏子都愿意演变态,演常人难出彩,越扭曲越显功。在台上要死要活,只是为了台下人喝彩。可是今儿个都忘记喝彩了,不少人抹眼泪呢,小红瞥见张嫂也看哭了。看着台下人哭,老赵心里应该挺得意吧。戏子作假戏作到成真,能惹人哭哭笑笑才算本事啊。


6


“为救孤,我舍去我的惊哥儿亲生子,亲生子啊;为救孤,我妻思儿赴黄泉;为救孤,我这每日伪装与贼伴;为救孤,我身居贼府落不贤;为救孤,我这遭人唾骂千万遍;为救孤,我忍辱含垢,忍辱含垢十六年……十六年啊,哪一年不是三百六十天……”


是啊,死了儿子多苦啊,多不容易啊,老赵在台上哭得浑身乱战,好像挺高兴似的,毕竟他忠烈。只是,扔了亲生的,养大了别人的,所谓忠烈遗孤,千辛万苦,就为最后沉冤昭雪薄幸名?

不过,话又说回来,一出戏唱下来也就个把时辰,再难受也就那一会儿,过一会儿就团团圆圆,一雪前耻,万事大吉,实在痛快又划算。


7


说话间,戏唱完了。幕布徐徐落下,老赵领着一帮唱戏的拉弦的到台前谢幕,剧场的灯都亮了,老赵脸上亮亮堂堂恍恍惚惚。台下看戏的齐刷刷站了起来,都望着台上用力地鼓掌,有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子。老赵一脸疲惫又满足的笑,拉着小凤的手,对着观众深深鞠躬。做戏子的,台前幕后所有的辛苦,只为此刻的荣光。

小红知道这是杀戏了。

她也该杀戏了。

戏子台上做戏那叫本份,那是痛快,她不是戏子,却日日做戏,好生辛苦。


8


从戏园子里出来就换了天地,明晃晃的大月亮,亮得都会出声了,吵得人睡不成,就都出来遛弯喷空儿。戏园子门前最敞亮,坐了不少人,天南海北,海阔天空。

男的都喜欢谈国家大事。有人说日本国最坏,老欺负咱们,其实日本国地方小,他们没地儿住了,总想占咱们地盘,卖东西给咱们,赚咱的钱!只要咱们都忍住,一年不买日本货,小日本就得亡国!有的说其实俄国最坏,谁坏也坏不过俄国。有人说洋人都不是好东西,要想不受欺负,还得搞洋务,师夷长技以制夷,人家船坚炮利的,咱们比不过人家!听了这话立马就有人反对:治洋人还得靠义和拳,他爷爷当年就是义和拳,精忠报国,指望假洋鬼子就不行!你要是光听声,只觉是满朝文武,闻了味儿才晓得是打烧饼炒凉粉卖卤肉的。

道旁门口有三三两两的妇女,忙完了家务,出来透口气,这么好的月亮不出来就可惜了。女人都只愿意说看得见摸得着的,伴着嘴皮上下翻飞,发髻都快晃散了,眉头上一秒还揪在一处愤世嫉俗,下一秒又眉开眼笑玩世不恭。这家的童养媳不受待见,打得受不了,跟人跑了。那家的老公公,孙子都娶媳妇了,还老不正经买小妾呢。那谁家的孩子花大钱出去读书,回来脑子不好使了,非要入洋教,不挣钱还见天往外撒钱。还有那谁家,原本小康之家,日子还能过,一抽大烟,别提了。


9


月亮照得大地亮如白昼,就连阴影里也似乎瞧得清楚呢。那月华也神奇,只照见干净清奇的地儿,污秽芜杂却见不到,整个世界都清清亮亮,好似与白天不是同一个世界。谁家桂树开花了,香魂袅袅,稍有点风就愈发了不得,惹的人用力吸鼻子。小红挽着张嫂的手臂,一步踏在月亮地上,月光恍恍,裤脚都闪着光,一步又踏在树影里,晚风从脚脖子趟过去,就跟趟水似的。

有辆黄包车拉了活,飞也似地从小红身边跑过,张嫂怕碰着小红,急忙拉她靠边走。小红却不走了,站在树影里,拉着张嫂,撅着嘴让背她。

张嫂很无奈:“小祖宗,你现在都多大了,我干了一天活,你是不使哩慌啊……”

“我又不沉,你天天嫌我瘦小……”小红嘟嘟囔囔地偷笑。

“你再瘦你也十五六了,不是小小孩了!”

“就一会儿,就背一小会儿嘛,求你了……”

张嫂只好躬下身,小红噌的一下跳上去,跟猴子似的,张嫂晃了晃才直起身。小红用手臂环着张嫂的脖子,在张嫂耳边呵气,惹得张嫂又笑着骂她。

小红把头扁在张嫂肩上,望着天上的月亮晃晃悠悠,在黑瞳瞳的树枝和屋檐里穿行:“我记得小时候,你就是这样背着我出来逛……”

“中了吧,你小时候最闹了,夜里死活不睡,一哭能哭半夜,实在没法,我就背你出来转悠,只要一出来就不哭了,晃半天,看着是睡着了,往床上一放,就又开始闹了,你最孬孙了……”

“听说我的名字还是你给起的……”

“那倒是——你那个小包被还是我给做哩!那时间,你快到时候了,我收拾屋子,找了一块大红缎子,可好看了,就给你做了个小包被,你生下来有段日子了,还没名字哩,人家问叫啥名儿?恁爹恁娘一时想不来称心的,我看你皮肤白,包在红包被里,格外好看,就说先叫小红吧,算小名!恁爹恁娘一听,也行,小红小红,就这么叫了……”

小红抬起头,给张嫂理理头发,然后又偎在张嫂背上,继续听她絮叨:“你知道不,你小时候可财迷了,按说月子里还看不清东西哩,可是只要有人来送红包了,你就赶紧睁开眼看看,人家都笑你是见钱眼开……”张嫂说着说着,自己忍不住笑起来,可她不是空手走路,背着个大活人,一笑就有点上气不接下气。

听着张嫂翻弄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晒月亮,小红心里泛起无边的温柔,只想在这月色里睡过去,再也不醒来,她伏在张嫂背上狡黠又温柔地说:“其实,恁都不说,我也知道——你才是我亲娘!”说着话眼泪无声地淌下来。

说话间,迎面一群孩子吹着琉璃咯嘣,嬉笑着跑过去。噼噼嘭嘭的琉璃响从熙攘的人声中跃出来,如裂帛,如夜空中的花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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