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 我来当掌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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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玲跟栓柱商议,去乡下把秀娟姥娘接来住几日,老人家眼不好,满玲想带她去看眼病,其实是满玲想念自己娘了。
吃罢早饭,栓柱套上马车,就和满玲一起出门了,留下俩闺女看店。
虽说已是春末,杨柳飘絮,但是早晚还是凉,尤其是在奔跑的马车上。满玲拿出一件薄袄套身上,听着“得得”马蹄声,望着满眼苍翠,只觉眼明心亮。
“还是俩孩子好啊,要是秀娟一个人,我还不放心……不过,就这我还是有点不放心……”满玲生秀娟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,从此不能生养,这是她一个心病,好在栓柱不在乎。
“放心吧!咱这俩闺女都是穆桂英,谁也不敢欺负!再说,咱吃了晌午饭就回来了,没事,让她俩也锻炼锻炼!”栓柱一向心大。
“我听她俩说今个小红当一天掌柜,俩人可长精,整天嘀嘀咕咕,还怪笑人哩!”满玲说起俩女儿就忍不住笑意。小红刚住下时,满玲还生怕她想不开再去跳河,毕竟店就开在河边,可是后来看着小红跟没事人一样,大概是死过一回,便觉世间再无可怕之事,满玲这才放心了。
“你说也怪了,搁咱家粗茶淡饭,闺女都养哩可好,老陈家比咱阔绰多了,闺女死都不搁他家……”栓柱说起来是调侃,可那得意是真的。栓柱时常会庆幸自己一早出来做小生意打拼,最后把家安在县城里面,若是在乡下,家里没儿子,还不得让人欺负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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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红踌躇满志,要值班当一天掌柜,可是开张即受伤。
有人来买两斤花生米,秀娟在一旁磕着瓜子看着,小红抓起秤杆,用秤盘铲了一些花生米,虽说秀娟一早教过她看秤,可是一不留神秤砣滑下去砸了脚面,秤杆立刻跳起来,啪的一下打在脑门上,打得小红眼冒金星,啊一声扔了秤,花生米撒了一地。
秀娟在一旁笑弯了腰,小红坐地上抱住脚直哼哼,那个买花生米的长舌妇还笑话她没成色,小红气得想骂人,秀娟赶紧把她扶到后院,给她拿出红花油让她自己抹,然后出来给人家称了花生米。
过了一会儿,小红觉得脚不疼了,还要出来当掌柜,这半天可够忙活了。打酱油的,给人家打成醋了,人家回到家一尝不对味儿,又找回来,秀娟急忙送人家一瓶酱油。买面粉的,多找人家钱了,好在这是个实诚人,又回来把钱退了。还有一个老汉来买了好几样东西,小红倒是没给错,可那老汉拿了东西却不走,非让小红再饶给他一把盐,说平时满玲在这儿都饶,说得盛气凌人,买了几样杂粮就自我感觉是大客户。小红说着说着火气就上来了,死活就不给他,还骂他倚老卖老爱占小便宜,那老汉也不是省油的灯,指着小红的鼻子骂她不是东西,以后肯定嫁不出去,最后还是秀娟抓一把盐用纸包了给他,才算罢休。
到了中午,秀娟懒得做饭,去桥头买了俩大肉火烧,泡了一壶茶,俩人就当午饭了。
秀娟一边啃火烧,一边笑着说:“掌柜哩,感觉咋样,后半晌还干不干?”
小红心里已经受够了,但是嘴上还是可强:“咋不干,我要当大掌柜!”
“中了,体验一下就行了,还真想开店做生意啊?”
最近小红总是打听房租啊,生意经啊,大概是觉得老住在秀娟家里不好意思,想自己谋生路。秀娟懒得劝她,索性就让她当一天掌柜尝尝做生意啥滋味。都说做买卖赚钱,可秀娟知道那都是赚的辛苦钱,像小红这种娇滴滴哪晓得个中甘苦。
经过一番体验,小红做生意的积极性已经打消大半,只是近段时间满玲和栓柱时常显得暴躁,俩人动不动就呛几句,小红见了难免动心思,感觉他们俩是不是多嫌自己了。
“你就安心搁咱家住吧,你搁这儿至少能值半辆卡车!”秀娟笑眯眯地望着小红说。
看小红不解,秀娟告诉她,最近陈云卿资助栓柱买了一辆大卡车。栓柱一直想有辆卡车,不仅自己拉粮食方便,还能跑运输,只是卡车不好买还太贵。刚好呢,陈云卿也想有车,远途送货方便,之前总是雇人家的车送货,可是不论贵便宜,遇上不靠谱的司机,能给你制造各种麻烦,让陈云卿很是头疼,于是他俩一拍即合。陈云卿出了一半车钱,还承诺,以后陈家远途送货都包给拴柱了,栓柱办事放心,也省得他养车养司机了,两合适。当然了,谁都清楚,陈云卿能这么痛快出钱资助,还是因为小红。
可是即便陈云卿出了一半钱,剩下那一半也让栓柱和满玲很吃力,所以他俩时常焦躁不堪,直到最近这事总算办妥了,就等着提车了。秀娟也是这两天才知道。
“你可不能走啊,你是咱家哩小财神!”秀娟笑眯眯地说。这话让旁人听着是势利眼,可是小红知道这话里是好意,而且,她也愿意为他们一家招财。
看小红不再说啥了,秀娟实心实意地说:“做小生意其实可辛苦,还可琐碎,可磨人,这活儿都不适合你干……”
小红又觉得这话是瞧不起她:“那你说我适合干啥?”
秀娟眨眨眼睛:“你嘛,适合等着寻婆家哈哈哈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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秀娟的姥娘来住了两天以后,满玲就带她去南街天主堂看眼病,听说那里有个神甫会看眼病。小红和秀娟一听说去天主堂,也忍不住想跟去玩。小红之前去看过,但是并没有和那洋神甫打过交道,很是好奇。栓柱说套马车送她们去,老太太却摆摆手不让,说就这几步路,走着就过去了。
天主堂临街的门面房开了个眼科诊所,接诊的是范神甫。范神甫有些年纪了,看上去有六七十岁,身材高大,满头白发,慈眉善目,蓝眼珠,皮肤红白,模样很好看,年轻时候应该是个翩翩美少年。
范神甫非常和气,听满玲和老太太说了病情以后,就帮老太太检查,用灯照着眼珠仔细看了一遍,然后又拿了一串佛珠一样的珠子,在老太太眼前,用珠子对准老太太的眼珠,一颗珠子一颗珠子的转动,好象那串珠子里面有些玄机,只是普通人看不明白而已。
范神甫给姥娘检查完毕,就让助手配药,那助手是个本地小伙。这会儿诊所里也没别的病人,祖孙三代就围着范神甫聊天,范神甫在钧州生活多年,张口都是钧州腔调。
范神甫说他来自意大利米兰,很远的地方,千辛万苦才到钧州。
姥娘本来就是个泼辣健谈的老太太,闻言十分怜惜:“你咋想哩,跑恁远?”
范神甫说他小时候,无意中看到一本书,里面提到中国,说这个地方有着古老的文明,每个人都会吟诗诵词,他就很好奇,就很想来中国,最后他还强调说:“这都是天父的安排。”范神甫说话声音很轻,很温柔的一个人。
满玲一听哈哈大笑:“你上当啦,俺们这儿只有学堂先生才会作诗哈哈……”
姥娘还是不能理解:“那恁爹娘都不管你?他们都叫你来?”
范神甫笑笑说:“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,他们也都支持。”
老娘感慨不已:“跑这么远,也不能娶媳妇,这是何苦来……”姥娘听说天主堂的神甫,就跟寺庙里的和尚一样,不能成亲:“你弟兄几个?恁家几个儿子?”
范神甫说自己有个妹妹。姥娘听了又忍不住唠叨,说就这一个儿子,还跑哩不着家。
小红忍不住问范神甫:“你年轻时候有没有喜欢的姑娘?”秀娟听了忍不住笑,拍一下小红,可是她明显也很好奇这个问题。
范神甫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:“我年轻时也喜欢过几个女孩,不过她们都不知道……”几个人听了都忍不住笑,感觉范神甫真是个实诚人。
秀娟说:“范神甫,我们能不能进教堂里面看看?”
由于这会儿没有别的病人,范神甫脱下白大褂,带着娘几个,直接从诊所后门进入天主堂大院。范神甫穿着中式布衣布裤,看上去与普通钧州人无异。
这教堂有些年头,据说是晚清那会儿建造的,青砖青瓦,大门上是个十字架。范神甫带领大家从旁边一个侧门进去,里面是一排排桌椅,最里面有个讲台,讲台背后墙上画了一个高大的十字架,有个光膀子男人绑在十字架上,据说那是上帝耶稣。
教堂两侧的墙上挂了不少油画,画得跟真人似的,有的穿衣裳有的不穿,墙壁上方是用琉璃做的窗户,阳光透过琉璃窗照进来,教堂里异彩恍恍,十分瑰丽。娘几个都有些震撼,都不怎么说话了,只是偶尔啧啧,仿佛在这庄严的场所说多了话会受到惩罚。
小红独自坐在后排侧门口附近的长椅上,秀娟他们几个一边在教堂里四处瞧看,一边听范神甫讲解。小红不信鬼神,对范神甫的理念自然也不当回事,可她还是感觉内心有一种深深的感动,仿佛卸下盔甲一般,肩膀陡然轻松下来,有种想哭的冲动,如果没有旁人,她一定会让眼泪流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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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个人取了药出来,范神甫一直送到门外,娘几个走了几步,回过头来看看,范神甫还站在门口望着她们笑。
姥娘由衷感叹:“这范神甫真是好人啊!”
“可不是嘛,听说穷人来看病,没钱哩他干脆就不收钱!”满玲也很喜欢范神甫。
走到一家裁缝铺,满玲说要给老娘做身衣裳,秀娟则说她想和小红去百货店逛逛,于是姐俩就奔百货店去了。
刚到百货店,就听见有人喊秀娟,小红抬头一看,是百货店旁边一间火烧铺里的一个小伙子。那火烧铺子就是一间很小的门面房,门口是炉子和一张桌子,桌子上是打好的火烧,还有几盆小菜,屋里靠墙是和面的案子,放了这么些东西,里面仅够站一个人了,多个人都转不过来身了。
“羊娃!你咋搁这哩?”秀娟惊喜地喊道。
羊娃跑出来,对秀娟说:“这是俺姑父哩火烧铺,俺奶叫我来跟俺姑父学打火烧哩!”
羊娃是秀娟老家一个村的,俩人小时候经常一块玩,只是后来秀娟家搬到城里,俩人就不常见面了。
羊娃和秀娟说了一会儿话,扭头跑回铺子里,也不看他姑父那脸色,拿了俩火烧,用刀片开,往里头塞满了炒凉粉,然后给秀娟和小红拿出来:“吃吧,我炒哩,可香!”
秀娟接过火烧,抬眼瞅瞅铺子里羊娃他姑父那脸阴得能拧出水,她低声说:“恁姑父看着可不愿意啊……”
“他随便不愿意去!我见天帮他干活,还不值俩火烧?”羊娃不以为然。
俩姑娘啃着火烧,进了百货店,忽然秀娟好像想起什么事,让小红等她一下,就跑了出去。
小红扭头望望,只见秀娟把羊娃叫到一边,俩人嘀嘀咕咕,看上去都挺高兴。
跟羊娃说完,秀娟回到百货店,小红问她:“恁俩说啥哩?”
“没说啥,我就说叫他有空去咱家吃饭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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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,小红收拾了房间,洗了自己的衣裳。一开始都是满玲和秀娟给她洗衣裳,后来她自己不好意思了,毕竟一家人都挺忙的,就学着自己洗了。刚站起身想歇会儿,就听见外面一阵说笑声——谭雨霏来了,还拎了一兜新鲜樱桃。
看到谭雨霏,小红有些讪讪的。前段时间,栓柱去十三帮送货,谭雨霏让他捎信给小红,说她们又要排演话剧了,让小红去看。然而小红却没去,她心里想着看看又能咋地,说到底都跟自己没啥关系,这半年她连戏园子都一次没去过,只觉索然无味。此刻看到谭雨霏,感觉谭雨霏好像是来兴师问罪的。
不过,谭雨霏并没有说演话剧的事,只是有些抱歉地说:“我早就想来看你了,只是功课太忙了……”谭雨霏只是不想在小红最伤心最狼狈的时刻来看望,仿佛那样子是对朋友的不敬。
然而这个“看”字让小红多少有些不舒服,通常只有病人才需要“看”,她低头不语。
秀娟把谭雨霏带来的樱桃洗了,放在大海碗里端了进来,气氛马上又活跃起来。
谭雨霏说今年她就要毕业了,至于毕业后的去向还未定,究竟是继续求学读书,还是找个学校教书,她也没想好,估计最后还是看姑姑的意见和家人的安排了。最近她时常感觉出来读书也没啥好的,还不如那些呆在家里不怎么读书的女孩,什么事都听家里安排,自己倒是省心了。出来读书,越读越发觉得迷茫和彷徨。敏修先生在大会上讲话,能让每个年轻人都热血沸腾,可是落实到个人身上,每一步路都得自己去走,前路茫茫,如同雾中寻途。她这次来看小红,更多的是想倾诉心中苦闷。
秀娟听了十分同情谭雨霏,不住点头。在秀娟看来,像谭老师那样三十多了还不嫁人不生孩子,满世界跑着工作的女人相当可怜,谭雨霏如果不早点嫁人,很可能会成为她姑姑那样的“可怜人”。
小红却觉得是讽刺和炫耀,因为她就是那种“呆在家里不怎么读书的女孩”,谭雨菲的苦恼和迷茫都好比加了特别风味的糖果,让她十分羡慕和向往。
谭雨霏坐了半晌就走了,满玲和栓柱都说要她留下来吃晚饭,她却说要赶回去做功课。秀娟眼疾手快,急忙炸了一碗花生米,撒点盐粒,给谭雨霏带回去当零食吃。
谭雨霏来的时候小红心里别别扭扭,要走了她又依依不舍。她陪着谭雨霏过了桥,又走了好长一段,直到谭雨霏说不要送了不要送了,她才止步。
近日天气一直晴好,天边橘粉色的晚霞梦幻迷人,谭雨霏走在河堤上的林荫道里,渐行渐远,她那窈窕姣好的背影一步步刻在晚霞里,如画如描,看得小红忍不住落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