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钧州往事17

来源:求是小康传媒 时间:2022-06-23 阅读:42635

第十七章  卡车拉来的粮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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县城的腊八会到北关桥上基本上就到头了,桥上没有卖东西的,只有来来往往赶会的行人。

栓柱和满玲虽说没有去会上出摊,但因为腊八会的原因,也比平时多卖不少东西。不过,由于今年粮食贵,连带着油盐酱醋也跟着涨价,所以买家都忍不住抱怨,满玲就和他们一起骂灾荒,同仇敌忾。

说话间,门口来了一辆大卡车,栓柱急忙迎出去卸货。

满玲指着卡车,对满腹牢骚的几个买家说:“你看,现在都是外省送来哩粮食,本地都没粮食了,人家大卡车给咱送来,油钱,路费,能不涨价?俺也光想卖便宜哩……”

栓柱明显对那辆卡车更感兴趣,卸完货以后,围着卡车转来转去,艳羡不已,拉着卡车司机问东问西,让满玲给端茶倒水,还要请人家吃饭,那司机还急着给别人家送货,跟栓柱聊了一会儿就走了。

栓柱望着那卡车远去的身影,愣了片刻,忽然听到河边有人喊:“跳河啦!有人跳河啦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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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红跑到北关桥上,几乎是满心欢喜地跳了下去,扑通一声,只感觉满世界都是冰冷的温暖,恍然中,她看见张小娥冲她走来,笑意盈盈地抱住她……

当小红睁开眼的时候,看见自己躺在秀娟的床上,身上换上了秀娟的衣裤,陈云卿夫妇坐在床边焦灼地望着她。冬天河水不深,是栓柱把她从河里捞上来了。

小红把头扭到一边,闭上眼睛,不愿意看见爹娘。淑贤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半晌,无奈起身离去。

临出门,陈云卿对栓柱说:“就让她搁恁这儿住两天吧,麻烦恁了,搁这儿,秀娟也能跟她说说话,开导开导她……”

满玲赶紧说:“木事木事,她想搁这儿住就搁这儿!放心吧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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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,满玲烧了鸡蛋丝稀饭,秀娟端过来放桌上,然后扶着小红坐起来,秀娟用汤匙喂小红喝了汤,小红脸上渐渐有了活泛气。

秀娟把空碗放在桌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红唠嗑,基本上都是她说,小红听着。

秀娟说,其实小橘子不是二哥踢死的,老二只是用脚推搡了一下它,只是小橘子吃了带毒的死老鼠,那时间已经中毒了,它大概是想找小红,只是没力气了,走到老二脚边,实在太难受了,抱住老二的脚踝求救呢。

小红听了这话,忍不住泪流满面。

秀娟赶紧给小红擦擦眼泪:“放心吧,小橘子我给你埋到我家后边的那块地里啦——你就这点心病,老觉摸着没人心疼你,你这也这么大了,就算人家不心疼你,你得自个心疼自个是吧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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吃过晚饭,陈云卿坐在屋里沙发上,也不掌灯,点着一支烟抽,只看见烟头明明灭灭。

淑贤过来,也不说话,坐在陈云卿脚边地上,伏在他膝头。男人伸手轻轻摩挲女人的头和背,女人忍不住又一次泪下。

听闻张小娥死讯的那天晚上,俩人也是这个样子,偎在黑暗里过了很久。悲伤似乎有一种温柔的力量和凄凉的甜蜜,可以让人亲密地相拥。

陈云卿回想起张小娥第一次来家时的情形,黄黄瘦瘦,眼神慌张,头发乱蓬蓬的,当真是黄毛丫头,他当时一下子就想起他小时候那个夭亡的妹妹。他这些年勤勉本分,大概就是觉得死去的妹妹附在张小娥身上盯着他吧,他不想让妹妹看见他不争气,嗔怪他。

淑贤知道陈云卿爱张小娥,只是她死活不肯承认而已。俩人一起过了半辈子,他一抬手一咳嗽她都知道什么意思。

可是现在她觉得陈云卿看上张小娥也没啥,还不如早年给他收了做二房。张小娥以死明志,她才是一心一意为这个家,刘婶常嫂之流,不过是来赚钱的。

不过话又说回来,张小娥要真做了二房,还会这么厚道吗?

淑贤到如今才敢正视自己的孤独,对,她不如意的来源都是因为孤独。她打小没娘,人家有意无意会说她是没娘的孩儿,意思可能是怜悯,也可能是说她少家失教。为此她争气要强,要做端庄淑女,要做持家太太,要落个好名声,如今儿女成群家世富贵,还有,内心孤独。或许,人都是孤独。她应该和张小娥做姐妹做知己,那是个靠得住的人,可是人只有失去才晓得真心可贵,当时只怕说多了让下人们笑话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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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后几天,淑贤天天去满玲家里,想劝说小红回家,小红却扭着脸不搭理她。后来大哥二哥,两个姐姐,也都来瞧看,老二甚至还低头给小红认了错,小红却依然不为所动。

老大媳妇倒是也想来,她特别想来看小红,她现在是打心眼里佩服小姑子,只是肚子月份大了,老大不允,她就在门口买了些吃食,让老大捎来。

然而谁来说都不行,小红就住在秀娟家,不走了。


这天,淑贤又来叫小红回去。

小红在屋里坐着,一见淑贤进来就喊:“娘……”

淑贤喜出望外,急忙应道:“哎,闺女……”

不等淑贤说话,小红朝淑贤身后抬抬下巴,面无表情地说:“我不是喊你,我喊她!”

淑贤扭头一看,满玲进来了,笑容满面地说:“淑贤姐,你坐,我才蒸哩杂面窝窝,炒哩酱豆,你吃不?”

小红起身挽住满玲的胳膊:“娘,我吃,我吃!”

满玲一下子觉出尴尬了:“中中,你吃我给你端!我给你端!”说完急忙去厨房端饭。

淑贤僵在那里,眼望着一脸无谓的小红。

说话间,满玲一手端着馍筐,一手端着一碗酱豆过来,放在桌上,在围裙上擦擦手,把筷子递给淑贤,堆起一脸笑说:“姐,你坐,你尝尝,都是现做哩,你趁热吃!”

淑贤站哪儿不动,死盯着小红,小红一把夺过满玲手里的筷子,自顾自坐下拿起一个窝窝,剜一筷头酱豆抹在窝窝上面,大咬大嚼,边吃边说:“好吃!好吃!”

淑贤扭头出门走了,满玲赶紧追出去:“姐,姐,你看……”淑贤却不想听她解释或者安慰,快步远去。

望着淑贤的背影,满玲无奈地摇摇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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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天天短,吃过晚饭天就黑了。屋里的灯光,东一块西一块铺在院子里,倒也能看得见。

满玲洗洗涮涮从厨房里出来,看见小红蹲在院子里喂猫。开粮油店离不开猫咪,之前养的猫岁数大老死了,最近满玲又跟人家讨了一只狸猫崽。那小猫还不怎么会吃饭,小红拿了一块馍,咬一口嚼成糊,再吐给它吃。小红本来就瘦小,蹲在地上,看着格外显小,像只蜷缩的猫。

“小红,赶紧回屋吧,院里凉!”这孩子身子骨弱,满玲生怕她生病,跟淑贤没法交代。

小红答应一声,抱着猫就进屋了。

秀娟已经把床铺好了。看小红实在不想走,栓柱怕秀娟她俩挤一张床不舒服,又找来一张旧床,擦洗干净,放在秀娟屋里,小红也不嫌弃,还觉得挺好玩的,抱着猫笑嘻嘻滚到床上。满玲交代她俩早点睡,然后帮她俩带上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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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玲倒了一盆洗脚水,给栓柱端进屋,又把擦脚布递给他。

满玲解下围裙,坐在栓柱旁边,看着栓柱泡脚,叹口气:“你说这闺女就不走了,你说咋办吧,愁人!”

栓柱笑笑:“愁啥,半路又捡个闺女,多好!”

“那是,多个人喊你爹,看你美哩!叫淑贤姐她两口还想着是咱俩搁中间挑拨哩!你是不知,今儿淑贤姐气哩都不搭理我!”

“她那也不是生你哩气,她生哩孩子她不知啥脾气啊!”栓柱边说边搓脚。

满玲不吭了,出了会儿神,咂咂嘴,由衷感叹道:“你别说,这闺女还真是有囊气……不过,她住这儿也没啥,淑贤姐她两口也不会亏待咱,你说是吧!”

栓柱知道满玲是怕他多嫌小红,抓起擦脚布一边擦脚一边说:“放心吧,多个孩子也吃不穷,她搁这儿还能给秀娟做个伴!”

“这闺女心里可仁义,张小娥打小伺候她,说实话,就跟亲娘差不多了,她一死,这闺女就受不了……”满玲挺同情小红的。

“就你们女人家心眼小,动不动要死要活哩,叫人家说几句闲话连孩子都不管了……”

“你知道啥啊,我听人家说她男人光打她!你想想,哪个女人生了孩子还愿意出来?都是那男人打哩她受不了啦!听说俩孩子都听奶奶哩话,跟她也不亲,她实在是没盼头了!”

栓柱这才不吭了。

“都说儿好,这要儿有啥用啊,张小娥没爹没娘了,叫她婆家可劲欺负,上吊死了还叫人家泼一身脏水,她哥嫂都是露头鳖,连个屁都不敢放……以后要是谁敢欺负咱秀娟,我掂刀砍他!”满玲越说越气,简直咬牙切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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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云卿召集人手来十三帮会馆,帮忙把教室、宿舍、门窗需要修缮的地方又都修了一遍。之前就修过一次,只是眼下天愈发冷了,原先些许漏风的地方,都成了刺骨寒风的入口。

忙完之后,敏修先生陪着陈云卿在会馆附近散步,看见陈云卿面容憔悴,鬓边隐约几多白发,他由衷感慨道:“云卿劳心劳力,我汲师师生实在是感谢啊!”

陈云卿赶紧说:“谢啥啊,这都是应当应份哩!”

陈云卿顿了一下,忍不住将近日家中之事以及心中苦闷倾诉给敏修先生,最后无奈地说:“敏修先生,你说说,从小家里都惯着她,惯哩无法无天,现在可好,她干脆住到人家家里头,死活不走,喊人家两口爹娘,你说这叫啥事?”他也是心里焦躁得不行,无处诉说,才向敏修先生吐苦水,钧州城里的人都当他是笑话了。

小红跳河闹得满城风雨,敏修先生也有所耳闻,他沉吟片刻,悠悠说道:“令媛也是性情中人啊……其实这也不见得是坏事,对于孩子来说,搬出去住,兴许是条活路……”

陈云卿闻言如五雷轰顶,呆立半晌,“活路”二字实在戳心,教他满腹委屈,不由得泪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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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眼到了年关,常嫂奉命来叫过一次小红,小红依然不回去,淑贤就把她的衣物都收拾了,让常嫂给送来了,另外又带了些零用钱。

淑贤和陈云卿也疲惫了,不回就不回吧,好歹也清净一阵儿。

过年这几天,粮油铺关了门,一家人专心过年。满玲一般不会使唤小红干活,小红也不咋出门,就在院子里逗猫玩玩,不过忙的时候,小红也会搭把手,剥个蒜,递个葱姜。经过这些日子的休养生息,眼见得小红身子骨一天天好转,气色也比之前红润了些许。

初六铺子就都开张了,正月十四,城隍庙就开始搭台唱戏,听说要连唱三天。

这天,暖和得很,秀娟就拉着小红出去逛,远远地就看见城隍庙门口戏台上一个人扯着红布条,在台上跑路翻筋斗,锣鼓锵锵舞得热闹,听说唱的哪吒闹海。

路边都是卖小吃卖玩意儿的,不少商家已经摆出了各色花灯,只是白天不怎么好看,等夜里掌灯才好看。俩姑娘也不着急,边走边东瞧西看。她俩都喜欢看那些那些发卡、头饰、小摆件之类的玩意儿,拿起来摸摸看看,问问价钱,就又放下了,倒不是舍不得买,而是感觉也不是特别想要。

小红自来熟,跟人家摊主一会儿就打得火热,那个大娘也是个好说话的人,说自己儿孙都孝顺,也不是很缺钱,只是在家闲着没事儿,出来摆摊挣一个是一个,图个乐呵,天天跑跑,身体也好,老窝在家里,身子骨也就垮了。小红就说自己家穷,日子没法过了,本来还有些家底,可是老爹抽大烟把家给败了,烟瘾上来还说要把闺女卖了买大烟抽!她不想被卖掉,也想做个小生意补贴家用,向大娘请教呢。

大娘闻言对小红那“卖闺女抽大烟的爹”简直恨之入骨,骂死个老龟孙,她拉着小红的手,附耳上来,压低声音,一会儿就把在哪儿进的货,去哪儿出摊最合适,一天多少利润都跟小红说了一遍。

秀娟实在不忍心再听小红胡咧咧,想把她拽走,可是大娘却不放手,死拽住小红忙不迭地说:“我那小儿子,跟你年龄差不多,模样可俊,人也可好,俺门口俩闺女都看上他了,我不同意,我说这找媳妇不能光看好看不好看,关键是得能持家,会操心才中,你这个闺女中,一看就是过日子哩……”

小红一听这话,警惕地望望四周,低声对大娘说:“大姨啊,不瞒你说,我有个相好哩,俺俩都私定终身了,我非他不嫁,他非我不娶,只要他不辜负我,我绝对不会辜负他……”

“啊……”大娘一脸失落惊异,“你,你这闺女还真是有主意啊……”

秀娟使劲拽住小红走开,那大娘居然又追上来:“万一恁俩要是不成,你还来找我啊,我也是听你说恁爹那个劲,我老可怜你,俺儿恁俩其实可合适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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秀娟拽着小红紧跑几步,跑到戏台附近,离那大娘有段距离了才停下,她一脸无奈,似笑非笑地问小红:“你那相好哩搁哪儿哩?我咋没见过?”

小红一脸无谓,伸手从旁边摘下两串糖葫芦,递给秀娟一串:“吃糖葫芦吧!”然后从兜里掏出零钱递给卖家。

戏台上歇息片刻又开场了,台前坐的大都是老年人,黑压压一片,空气中若隐若现地飘着老人味儿。秀娟和小红一边啃糖葫芦,一边往戏台上张望。

台上锵锵锵咚咚咚,哪吒举着一把刀,比划来比划去,剔肉还母,剔骨还父。扮演哪吒的是个二三十岁的女子,腰身有些发福,若是演端庄小姐,穿了长裙也不显,可是来演古灵精怪的哪吒,便稍显笨拙。

秀娟咂咂嘴,不满地说:“还是小凤演哩好,这哪吒适合小凤来演!”

“是,少了点灵气,这都不像是上台演戏,像是干活儿……”小红啃一口冰糖葫芦,转头淡然远望,望着庙会上熙攘人群,心想,也不知小凤她爹那病好了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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